一
十字架在烈日映照下,顯得份外莊嚴。日常用以崇拜的教堂,今天有點不一樣。在木製的拱門上,放置了以白色蕾絲環繞的兩個鈴子,背著翅膀的陶瓷小天使站在一對鈴子的中央,一雙一對,叮叮噹噹。推開木門,往前踏一步,便走上了紅色的地毯。傳說這是通往幸福的路。陽光從古式的通花窗子中透射進來,剛巧灑在路盡頭覆蓋了白紗的聖壇上,閃閃發光。主禮牧師站在聖壇的左後方,默默唸著一會要說的話,他身後有一座黑色三角琴,白琴鍵與黑琴鍵正細細商量著,待會如何演奏出悠揚悅耳的調子,那樂曲是Wagner的 Bridal March。路兩旁的座位邊繫上了銀白色的汽球,它們上上下下有節奏的飄動著。席上有曉晴的朋友,也有天穎的。會眾們各自輕鬆地交談著。握手、問好、祝福。
誰也不知道預備室中發生了甚麼事。
「怎麼辦﹖怎麼辦﹖」
麗琪焦急的按電話鍵,一通、兩通、三通……
(你所打的電話暫時未能接通,請你稍後再……)
「怎麼辦﹖怎麼辦﹖剛剛還在的……怎麼……在哪兒﹖你去了哪兒﹖」
天讚從門外探頭進來,看見麗琪的小髻鬆鬆散散的,正要開口取笑她的「新潮」髮型,麗琪剛巧轉身過來,天讚看到她眼上的黑眼線,不知被汗水還是淚水沾濕了,化成兩行黑淚。
「怎麼了﹖發生甚麼了﹖」
「曉……曉晴不見了,婚禮要要……要開始了。」
麗琪抖抖的說。
「麗琪,鎮定點,曉晴是甚麼時候不見的﹖到處找過了嗎﹖告訴了天穎沒有﹖」
「剛剛曉晴說口渴,我替她去拿飲料,回來就不見她了,只看見她的手錶。到處也不見她,打電話又沒人接,怎……怎麼辦,天穎還不知道。」
「那……你先不要哭,我現在去找天穎。」
「找他……」
「告訴他,新娘不見了。」
二
「這個款式如何﹖」
「唔……是不是有點暴露﹖」
皺著眉的天穎正仔細盯著曉晴身上的禮服。
曉晴低下頭,往身上一看,心裡暗忖:
穿的不過是一件入膊式婚紗罷了。
當然,她並沒有說出來。
「不會啦,這是最時尚的款式呢。這襲白色婚紗的裙擺上釀上了水晶,在光線照射下會很美啊!而且它能突出新娘子白晢的皮膚呢。」
婚紗店職員正熱烈的推銷著。
「曉晴,你覺得怎樣﹖」
「嗯,你決定就好了。」
天穎有點沒趣,他穿著剛挑選白色西裝,配上他的銀絲眼鏡,整齊的短髮,越見成熟穩重,曉晴卻沒有多看他一眼。他打量著曉晴,日常沒有束起的黑髮,盤成髻子,化了一點淡妝,比平常白了一點。但那冷淡的態度,沒有絲毫改變。天穎從小就認識曉晴,可是,他從沒有見過曉晴的一絲熱情。他只知道自己喜歡曉晴,而她也不拒絕他。他在示愛的那一天,送了一隻手錶給曉晴,自始,那隻手錶從沒離開她的左手。他以為曉晴很喜歡那隻錶。天穎看看曉晴的左手,那隻手錶還緊貼著她。此時,穿著粉紅色伴娘服的麗琪從門外活蹦亂跳的進來,她往曉晴身上一瞧,故意瞪大眼睛,提高調子,比手畫腳的說:
「很美啊!新娘子就該如此,像極了落地窗前的「模特兒」呢。」
「怎麼說人家像個公仔呢﹖」
天讚輕輕敲了一下她盤起了的頭髮。
她打了打塗了粉色唇彩的嘴巴說:
「不是啦,我的意思是她穿得很好看,就像專業的模特兒。」
曉晴望著窗前穿著純白色婚紗的「她」,總有種奇怪的念頭。如果「她」可以隨意走動,「她」會離開嗎﹖「她」是被迫的嗎﹖從「她」冰冷的面孔上,曉晴無法知道答案,她望了望左手上的錶,再看看「她」,只覺得自己好像比「她」更可哀。
「對了,曉晴」
麗琪在她面前,揮了揮手。
曉晴回神過來。
「別忘了下星期的同學派對啊!他們要為你們大肆慶祝呢。地點就在這婚紗店右面的意式餐廳。」
「甚麼派對﹖不過是幾個老朋友的聚會罷了。」
「吳天讚!你總要挖苦我。」
麗琪嘟嚷著。
「好了,你們兩個別在此打情罵俏了。快快選好禮服吧,我和曉晴肚子餓了。」
「曉晴,多幸福啊!」
是啊,他們確實是別人眼中幸福的一對。
曉晴與天穎的父母是大學時期的同學,關係十分友好。畢業兩三年後,也分別結婚了。有趣的是,曉晴與天穎的母親,在同一年懷孕。自始,兩家人的關係就更密切。有些時候,少不免開開玩笑,說要當個親家,當初應來個子腹為婚。
曉晴媽媽總會笑說:「甚麼年代了﹖」
不過在父母的安排下,兩人從幼稚園到大學也是唸同一所學校。身旁的親人、朋友、同學早已期待他們成為一對,或是說,他們早已認定曉晴與天穎是情侶了。天穎從小就與曉晴出雙入對,不自覺就喜歡了她,烏黑的秀髮、薄薄的小唇、還有她清澄的眼睛,但到底是喜歡還是習慣,一時也弄不太清楚。多年來,天穎只把目光投射在曉晴身上,對她無微不至,大學選科也故意選讀她挑選的w大學會計系。天穎又是一個身材高挑,成績優異,笑起來有七分像雜誌上的電影明星的人,對於如此的「觀音兵」,旁人也不禁稱羨。曉晴不討厭天穎,卻也沒有那種愛情小說所謂的的花火。只是父母、朋友都期待著這青梅竹馬的兩人成為戀人,加上天穎的追求,曉晴便與他在一起。
三
曉晴站在大學同學相聚的意式餐廳門外,她看看左手上的錶,還有十多分鐘才是聚會時間。天穎又因工作延誤,要遲些才到,於是她便有空閒四處逛逛。她往左走,經過一星期前到過婚紗店,看到那玻璃窗前的「她」,曉晴下意識搖了搖頭。她快步往前走,不知走了多遠,剛巧走到「幸福小店」前。售貨小姐瞧瞧她左手上的錶,便對她說:
「小姐,您好,你手上的錶是我們公司出品。最近我們推出了新系列,有興趣看看嗎﹖」
曉晴還沒答話,熱情的售貨小姐早已拉了她進去。
「你知道嗎﹖小姐手上的錶是本店最有名的幸福系列啊!我們故意把錶帶設計成銀鏈子般,運用新科技製成的物質,使它永不折斷。加上錶面鑲嵌了由十一顆粉色水晶雕成的藍芙蓉狀裝飾。而且錶內的電池,是施了魔法的啊!除非你自己弄停它,否則它是永不停止的。一切一切象徵著幸福永不終止。就像我們宣傳的口號『鎖住你的愛,永遠的牽絆』。」
曉晴低下頭,不發一言。
售貨小姐沒有察覺,興致勃勃說下去:
「這系列不知多受歡迎呢,已售出了一萬多隻。對了,新推出的系列……」
「永遠的……牽絆……」
曉晴沈思著。
天穎送上一個以銀絲帶包裝的紫色盒子。
「曉晴,你願意正式跟我在一起嗎﹖我會努力給你幸福的。」
她有一點猶豫
「我……」
「我已計劃好了。待我們畢業兩、三年後,就結婚,再兩、三年後就生小孩。我們的父母、朋友必定十分高興。」
是啊,父母、朋友,在他們眼中,天穎就是她的幸福。
她默默的點點頭,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著,既然別人都說好,那……
「小姐小姐……你沒事吧﹖」
「哦……我沒事。」
曉晴邊說邊逃出店外。
「小姐……」
售貨小姐的聲音越來越小。
「怎麼遲到了﹖耍大牌嗎﹖」
麗琪又提高了她的嗓子。
坐在她旁邊的天讚假裝輕掩耳朵說:
「別理她,先坐下吧。天穎剛剛打給我,說你的電話無法接通。他說要再晚一點才能過來。」
「不聽未來老公的電話,想逃婚嗎﹖」
會計系中最愛逗人的阿豪笑著說。
愛幻想的阿思反駁他:
「心腸真壞啊。她才不像你呢,總是吊兒郎當。人家多幸福,畢業後天穎成了大公司的會計師,前途無可限量,曉晴自己也做了銀行會計師,下星期他們就結婚了,遲些有了小孩,當個全職主婦又好,繼續工作也可以。」
麗琪興奮地搭嘴:
「對呀!有穩定職業、有愛你的人、有安定的未來,誰不想呢。我多羨慕你們青梅竹馬的關係。」
她偷偷瞄了天讚一眼。
「喂喂喂,我沒有你們說的東西,可是我也覺得我很幸福呀。我可以隨心所欲的戀愛,可以不停嘗試新工作。幸福是沒有方程式的吧。」
曉晴聽見阿豪的抗議,心中好像有甚麼要湧出來,卻又在一瞬間,掉回胃中,被消化了。
「你懂甚麼﹖誰不羨慕曉晴﹖難道你敢說她不幸福嗎﹖曉晴的幸福就是天穎,這是眾人公認的。相信世伯、伯母們也是早有預謀呢。」
阿思繼續說:
「想想看,曉晴的未來比保險計劃更為保障呢。啊……我看到你的未來了。三年抱兩、三代同堂、樂也融融。哈哈」
「裝甚麼神婆……看,準新郎來了。」
阿豪起身假裝作揖。麗琪則叫天穎快坐下來,她拿起了兩杯紅酒,一杯遞給天穎,然後舉高手上的一杯,喊著:
「來,為準新郎新娘舉杯!」
「乾杯!」
四
座位邊的銀白色汽球,慢慢的飄浮著,像凝固了的肥皂泡。賓客們依舊寒暄著,牧師仍在演練說詞。不知黑色三角琴是不是被牧師催眠了,失去了剛剛的興致。木門外的鈴聲有點不協調,或許是其中一個鈴子壞掉了。
曉晴看著鏡中的自己,她告訴曉晴,紅色的地毯的末端,就是眾人期待的未來。曉晴知道、曉晴了解。她曾經把手錶放下來,結果旁人都像掘出寶藏般,不斷追問她。結果曉晴只能以「忘了」作為沒有戴上手錶的理由。從那時開始她自覺像一個囚犯,一個天天被監視的人,大家也監視著她的「幸福」。曉晴望著左手上的錶,越看越厭惡,她明白,一旦踏上紅毯,今後她會得到人人所稱羨的「幸福」。她故意對麗琪說口渴,請她拿一杯飲料。然後她把手上的錶放下來,凝視了良久,她想起「幸福小店」售貨小姐的話:
「除非你自己弄停它,否則它永不停止。」
於是她拿起了手錶……
「曉晴不見了」
這句話仍在天穎耳邊縈繞,他到處找、到處看、到處喊,仍是沒有她的縱影。他垂頭喪氣的走回曉晴的預備室,拿起她遺下的手錶,驀然發現,錶上的時針與分針像遊樂過後的小孩,一動也不動的睡著了。它們停留在
三時三十分
婚禮開始的時間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